来源:中国儿童文学网  作者:宫泽贤治


九月七日

 

  早上阴湿大雾漫天,学校后山只看得出轮廓。今天也是从第二节课开始,雾逐渐散去,天空不久便呈现出一片蔚蓝,似火的骄阳也露出头脸来。中午,三年级以下的小朋友们放学后,气温高得犹如盛夏。

  午后,老师在讲台上挥汗如雨,不得不频频擦汗。讲台下,四年级上书法课,五、六年级画图画,也是个个热得直打瞌睡。
 

  一放学,大家立即朝河的下游出发。嘉助对又三郎说:“又三郎,一起去游泳吧!低年级的大概早就去了。”
 

  因此又三郎也跟在大家身后。

  那地方离他们上次去的上野原不远,是个河流与右边另一条溪涧汇合成河面较宽的河滩,河滩往下一点,是一座长有一株高大皂荚树的断崖。
 

  “喂!”几个先到的孩子们,看到一郎一行人,光着身子挥动着双手招呼着。一郎与其他人,争先恐后地穿过岸边的合欢树林,一到河边便脱掉衣服,一个个扑通扑通地跳进水中,双脚轮流拍打着水面,排成斜队游向对岸。

  先到的孩子们也跟在他们身后游了起来。
 

  又三郎也脱掉衣服跟在最后面。游到一半,竟张口大笑起来。
 

  已经游到对岸的一郎,湿头发紧贴在头上,样子很像一头海豹。他双唇冻得发紫,浑身打着哆嗦问:“又三郎,你在笑什么?”
 

  又三郎也浑身打着哆嗦从水中上岸,回说:“这河水太凉了。”
 

  “我是在问你笑什么?”一郎又问。
 

  “我是在笑你们的游法很奇怪,为什么双脚要那么用力拍打水面?”又三郎说完又笑起来。

  “哎!”一郎有些不好意思地岔开话题:“你们玩不玩摸石头?”说毕,顺手捡起一块白色圆石头。
 

  “要玩!要玩!”孩子们异口同声地叫道。
 

  “那我就从那棵树上丢过来。”一郎边说边跑到断崖边,像猴子般爬到从断崖中腰伸长出的皂荚树树上。
 

  “要扔了!一、二、三!”一郎说着就把那块石头扔进水潭里。
 

  大家从岸边抢着一头跳进水中,像一只只灰蓝的海濑钻进河底去捞石头。不过,每个人都还未到河底之前就因为憋不过气,又浮到水面来,轮流往上空喷出雾般的河水。

  又三郎本来一直观看着大家的举动,等他们都浮出水面后,再一头跳进河里。可是他也是潜到半途就又浮上来,惹得大家哄堂大笑。这时,对岸河滩的合欢树林突然走出四个大人,有的光着上身,有的手中拿着鱼网,朝大家的方向走过来。
 

  一郎见状,在树上压低了嗓门对大家叫道:“炸鱼的来了!都装作没看见,也别摸石头了,赶快退到下游去!”
 

  于是大家尽量不回头,一齐游向下游。
 

  一郎在树上用手掌遮住额头,再仔细观察了一阵子,接着跳进水潭,潜进河中,不一会儿就追上大家。

  大伙儿站在水潭下游浅滩上。
 

  “装作不知道,玩我们自己的。”一郎又吩咐。于是大家有的弯腰去捡磨刀石,有的去追赶鹧鸪,装作根本没注意到那四个大人的样子。
 

  水潭对岸那四个大人之中,有个在下游当矿工的庄助,环视过四周后,便在河滩碎石地上盘坐了起来。然后悠闲地从腰间取出烟袋,叼着烟管,大口地抽起烟来。大家正感到纳闷时,又见他从腰间围兜里掏出一样东西。

  “要炸了!要炸了!”大家齐声喊道。
 

  一郎急忙摆手制止大家别出声。庄助不动声色地将烟火移向那样东西。站在他后面另一个大人,立刻下水张开了鱼网。庄助沉着地站起身,一脚跨进河里,随即将手上的东西远远抛到皂荚树下的水中。不一忽儿,只听轰隆一声,水面骤然隆起,四周有一阵子回响着刺耳的爆炸声。对岸的大人们,全都下了水。

  “准备好!要漂过来了,大家快抓鱼!”一郎叫着。
 

  不久,耕助便抓到一尾上游漂下来的露出鱼肚小指般大的杜父鱼。在他身后的嘉助,嘴里发出吸吮西瓜汁时的嘶嘶声。原来他抓到一尾六寸长的鲫鱼,高兴得涨红了脸。其他人也陆续地抓到鱼,个个兴奋得手舞足蹈。
 

  “别出声!别出声!”一郎警告着。
 

  这时,从对面的河滩,又跑来五、六个大人,有的光着上身,有的只穿着汗衫。后面还有一个穿着网状汗衫的人,像电影里的人物一样,骑着一匹无鞍的马,一直线赶了过来。这些人都是听到爆炸声赶来看热闹的。
 

  庄助双臂抱在胸前,观看着大家捉鱼的光景,过一阵子后,说:“怎么没什么收获?”
 

  这时,又三郎不知于何时溜到庄助身边,将手中两尾不大不小的鲫鱼扔到河滩上,叫道:“这鱼还你!”

  庄助上下打量着又三郎,狐疑地说:“哪来的孩子?这孩子真怪。”
 

  又三郎不吭声又回到大家身边。庄助一脸莫名其妙地望着又三郎的背影。大家见状,笑翻了天。
 

  庄助默默地往上游走去。其他大人也跟在他身后。那个穿着网状汗衫的人,再度骑上马,飞奔而去。

  “炸药一响,满河小鱼。”嘉助在河滩的沙堆上一边蹦跳一边高唱着。
 

  大伙儿用石头在河中砌了个小水坑,把捉到的鱼放进去,这样即使昏死的鱼又活过来了,也逃不掉。然后,他们再到上游,爬到那株皂荚树树上。气温愈来愈热,合欢树也像在盛夏骄阳的照射下般,筋疲力竭地垂下了头。天空,更是蓝得像一潭无底深渊。

  “啊!有人在拆我们的鱼坑!”有个孩子叫起来。
 

  果然有个鼻子尖得出奇、穿着西装、脚上一双草鞋的男人,用手中一根像拐杖的东西,正在大家的鱼坑里不停乱搅着。
 

  “啊!他是公卖局的!公卖局的!”佐太郎叫道。
 

  “又三郎,一定是你摘的叶子被他发现了,要来抓你的。”嘉助在一旁说。
 

  “管他呢!我才不怕!”又三郎咬着嘴唇回道。
 

  “大家快把又三郎围起来!快围起来!”一郎吩咐着。
 

  大伙儿让又三郎躲到中央的树干上,其他人分别围坐在四周。

  那个男人踩着水声走过来了。
 

  “来了!来了!来了!”大家都屏住气。
 

  可是那个男人好像不是来抓又三郎的,只见他穿过大家眼前,迳自走到水潭上游的浅滩边。看样子是想渡河,却又不马上就过去,好像是在河里清洗着他那双沾满泥土的草鞋和绑腿,来来回回地走来走去。大家见状,逐渐忘却刚才的恐惧,反而开始觉得看不过去。
 

  一郎终于忍不住说:“我先喊,等我喊完,再数着一、二、三之后,你们再喊。我们老师经常说,不能弄脏河水!一、二、三!”
 

  “我们老师经常说,不能弄脏河水!”

  那人吓了一跳,回头望着他们,好像没听清楚,一脸莫名其妙的表情。于是大伙儿再度喊起:“我们老师经常说,不能弄脏河水!”
 

  尖鼻子的男人像吸烟时那般掀着两片嘴唇问:“这一带的人都喝这里的河水吗?”
 

  “我们老师经常说,不能弄脏河水!”
 

  尖鼻子的男人有些为难,再度问:“不准人在河里走吗?”
 

  “我们老师经常说,不能弄脏河水!”
 

  那个男人好像想掩饰自己的慌张,故意慢吞吞地渡过河,再摆出一副攀登阿尔卑斯山的姿势,斜穿过露出黑黏土与褐色砂砾的断崖,消失在崖上的菸草田里。

  “搞了半天,原来不是来抓我的!”又三郎边说边扑通一声跳进水潭里。
 

  大家也觉得又三郎和那个男人都白白虚惊一场,有点过意不去,一个个从树上跳下,游上河滩,再用手巾包着鱼坑内的鱼,或抓在手中,各自回家去了。
 

 

九月八日
 

  第二天早晨,上课之前,同学们在操场有的玩单杠,有的玩藏棒游戏。佐太郎来得有点晚,他手中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不知道装有什么东西的箩筐。
 

  “什么?什么?什么东西?”大家一窝蜂跑过去探看。
 

  佐太郎却用衣袖把箩筐遮住,匆匆走到学校后面的岩洞。大家也追了上去。一郎往箩筐内一看,当下变了脸色。因为箩筐内是用来让鱼晕厥的花椒粉,这种捕鱼方法和用炸药炸鱼一样,都会被警察查办的。佐太郎却把箩筐藏在岩洞旁的芒草丛中,再若无其事地回到操场。
 

  上课铃响之前,同学们都在小声议论着这件事。

  上午十点过后,气温逐渐升高,和昨天一样热,大家都盼着能早点放学。下午两点,上完第五节课后,大伙儿便迫不及待地冲出教室。佐太郎照样用衣袖遮住箩筐,在耕助等人的簇拥之下,往河滩出发。又三郎和嘉助走在一起。
 

  一行人快步穿过弥漫着村里祭典时那种瓦斯气味的合欢树树林,来到皂荚树下的水潭边。东方天际,耸立着夏日特有的团团积雨云,阳光下的皂荚树看起来像是闪烁着绿光。

  大伙儿兴冲冲地脱掉衣服,立在水潭边。佐太郎边看着一郎边吩咐:“咱们排成一排,鱼浮上来后,马上游过去抓,抓多少就给多少,懂了吗?”
 

  低年级的孩子们兴奋得涨红了脸,推推挤挤地围在水潭边。平吉等三、四人已经游到皂荚树下等着。

  佐太郎神气十足地走到上游浅滩,把箩筐放在河里哗啦哗啦涮了起来。其他人都静静地盯着水面。只有又三郎仰头望着一只飞过天边云峰上的黑鸟。一郎坐在岸边敲打着石头。大家等了好久好久,始终不见有鱼浮上来。

  佐太郎也全神贯注地盯着水面。大家心里想着:如果是昨天炸鱼那时,早就捞到十多尾鱼了。想归想,大伙儿仍旧静静地等着。结果,还是不见有鱼浮上来。
 

  “鱼怎么不浮上来!”耕助叫了起来。佐太郎动了一下身子,依然专心地盯着水面。
 

  “没有鱼浮上来呢!”平吉在对面的树下也叫着。
 

  结果,其他孩子们也跟着你一言我一语地嚷起来,一个个跳进水里。
 

  佐太郎觉得很没面子,蹲下来注视着水面,最后还是站起来提议:“来玩捉迷藏吧!”
 

  “好啊!好啊!”大家都从水中伸出手准备划拳。
 

  正在游泳的人也急忙游到水浅的地方,站起身伸出手来。一郎从河滩上跑过来,一样伸出手。接着一郎把“家”定在昨天那个尖鼻子攀过的崖下,一处滑溜的泥坡上。只要跑进这个“家”,当“鬼”的人就不能抓他。然后大家开始划拳,规定只能出石头、布。可是悦治却出了剪刀,被大家取笑了一番,还当了鬼。

  悦治在河滩上跑得嘴唇发紫,才抓到喜作,于是鬼就有两个。大家在沙滩、水潭边跑来跑去,你追我躲地玩了好几次捉迷藏。
 

  最后,剩下又三郎一个人当鬼。又三郎很快就抓到吉郎。其他人都聚在皂荚树下。又三郎对吉郎说:“吉郎,你从上游追下来。”说完,自己却立在原地静静地看着。
 

  吉郎张着大嘴伸开双手,从上游追到崖下的泥地来。大家准备跳下水潭,一郎则爬到一株柳树上。这时,吉郎因为脚上沾满了上游的泥巴,在众人面前滑了一个大跤。大家高声呼叫着,有的从吉郎身上跃过,有的跳进水中,纷纷逃到上游那个青泥坡的“家”。

  “又三郎!过来抓啊!”嘉助站在泥坡上,张开双手大声奚落着又三郎。
 

  又三郎本来就有点不高兴了,这下更火大,回说:“好!你等着!”说完纵身跳进水中,拚命向泥坡地游去。
 

  又三郎那头红发在水中激起朵朵水花,双唇因浸水太久冻得发紫,众人们见状竟有些害怕起来。再说,泥坡上本来就很狭窄,无法容纳全部的人,而且又滑溜溜的,站在上面的人得紧紧拉住下面的四、五人,才不致让他们滑进水中。一郎站在最上端,不慌不忙地召集大家好像在商量什么事。其他人都凑头过去听着。

  这时,又三郎已经游过来了。大家仍在交头接耳。又三郎双手掬水往他们身上泼去,大家左闪右躲的,脚底下的泥土越来越滑,便渐渐往下滑动。又三郎高兴得很,更加起劲地泼水。结果,站在泥坡上的人全部滑进水中。又三郎一个个逮住,连一郎也逃不过。只有嘉助从上面绕过跳进水中游开了,又三郎立刻追上去,不但按住了嘉助,还抓着他的胳膊在水中甩了四、五圈。嘉助看似喝了不少水,呛得嘴巴直喷水,抗议道:“我不玩了!哪有这样抓人的!”
 

  低年级的孩子都跑到碎石滩上了,只有又三郎孤单地站立在皂荚树下。
 

  不知何时,天空竟然乌云密布,柳树也显得白晃晃的,山上的草丛更是一片昏暗,四周的景象变得很恐怖。
 

  不一会儿,上野原那一带突然传来轰隆雷声。紧接着是一阵骤雨疯狂地袭来,夹杂着山洪爆发时那种响声。强风也吹得呼呼作响。水面上溅起无数水花,根本分不清哪里是水面哪里是石块。
 

  大家赶忙捡起岸边的衣物,逃到合欢树树林中。又三郎看似开始感到害怕,也从皂荚树下钻进水中游向众人的地方。不知是谁先叫起来:“大雨哗哗雨三郎狂风呼呼又三郎。”
 

  其他人也跟着齐声喊道:“大雨哗哗雨三郎狂风呼呼又三郎。”

  又三郎像是有人在水中抓他的后腿一般,慌忙从水中爬到岸上,拚命跑到大家面前,浑身打着哆嗦,问说:“刚刚是不是你们在叫的?”
 

  “不是!不是!”大家异口同声回答。
 

  平吉一个人站出来强调:“不是!”
 

  又三郎惊恐地望了一眼河面,咬着失去血色的嘴唇,说:“那到底是什么声音!”身子依旧打着哆嗦。
 

  众人们等到骤雨间歇的时候,才各自回家去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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